第三百四十章 尸谏 (第2/2页)
本来花正芳就是一个严苛又有些偏执的人,做了多年言官,对于工作以及信念的维护,已经超过他对生命的重视。平素里便不是很受欢迎的人,在被疾病折磨的时刻,更容易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孤独的侠士。在那间庙里,他肯定是把自己当成了不畏权奸的杨继盛,所以写下这份奏疏之后,以最为壮烈的方式,向着不可能战胜的目标发起最后一次冲锋:死谏天子,尸劾张居正!
这份遗章,是对张居正的弹劾。其中既包括对张居正不肯丁忧的大力抨击,也有对他上任以来,任用私人,起居奢靡,独霸朝纲目无君上的弹劾。老人在平日里就有不少对张居正的不满,但是总归是考虑到朝政需要张居正维持,很多事没有说出来。或许在他看来,张居正虽然不好,但是眼下是最不坏的那个,除了他就没有更好选择,只好忍下来。
但是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,尤其是得知邹元标、伍惟忠因为反对夺情即将面临廷杖时,老人选择了爆发。大概是接受了错误的消息,以至于在花正芳的认知里,邹元标被捕要吃廷杖的原因是触怒权相而不是太后,所以对张居正最后的耐心也失去了,把所有的不满一发说了出来。
文死谏,武死战。
这话说说可以,真能做到的大臣凤毛麟角,花正芳这份奏章一上,无疑要开大明一个先河。自己千防万防,好不容易把焦点分散掉,又会马上被他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,从而前功尽弃。
不管他说的是否有道理,以自杀的形式弹劾,张居正的日子只怕是好过不了。再者他上面说的都有理有据,证据详实,张居正的不检点处,基本都被曝光个干净。这些问题,有些是小问题,比如张嗣修中榜眼。但有些则是大问题,或者说未来会成为大问题的隐患。比如张居正的奢靡,张居正家里使费无度,歌舞宴会通宵。再比如张居正任用之人私德多有不检,贪墨之风盛行等等。
这些事很多属于看破不说破,以眼下大明官场的客观实际,大家比拼的就是下限而非上限。既要完美无缺,又要肯对张居正俯首听令,还能有用的人本就不多。何况张居正搞的新政严格说,有些急功近利,太急于求成,用的人就难免手段有瑕疵。单纯意义上的好人,未必肯为张居正服务,再者也未必有用。要用人,就得接受他们有污点,否则就会无人可用。这种想法可以理解,但拿不到台面上说。
这些东西拿到皇帝面前,当下或许不算什么,但是皇帝会长大,一如人心会变。等到未来会怎么想,就很难说。以当下而言,这份奏章一上去,张居正再怎么想回朝也办不到,丁忧之后是否能回阁办差,都在两可之间,这对范进来说,自然是不能接受之事。
他当下把奏章一合,“这份奏章不能递上去。”
“为师也知道这奏章不能递,但是该怎么交代?这事瞒不了多久,一会就会有本地的巡城御史过来。言路上用不了多久也能知道消息,一个言官吊死在杨忠愍庙里,必有缘故,那些言官可不会放着这事不问。这份奏章内容虽然没人看过,但是确实有人知道有这么一份奏章,你要光想把它淹了,可不容易。为师的谋略不及你,这事只能你来办。”
范进心知,恩师如今也是江陵船上人,自然不希望这船翻掉,也未必真是无计可施。但是这么大的事办下来,与张居正牵扯太深,未来一旦事败,也会成为仕林公敌。侯守用和张居正的交情还没到这个地步,换句话说,就是犯不上为张居正拼这么大的命,把自己拉来,实际是希望自己顶锅而已。
虽然看出其用心,但是范进并不想推辞。这么大的事,张居正肯定要知道,更会知道是谁替他解决了这么大的麻烦。在顾实上本参奏张居正的前提下,自己为他做这么大的事,不信他没有触动。
他略一思忖,“恩师,这事还是得请沙家娘子过来。”
侯守用愣了下,正色道:“退思,花兄是个难得的好官,你……还是该考虑下他的名声。再说靠引诱一女子失节来办成此事,太伤阴功。”
范进一愣,随即一脸黑线道:“恩师说的哪里话来,弟子找她来,只是要与她商量丧事的事,几时想过那些。”
“你不这么想,那便好了。”
侯守用出去,时间不长,沙氏便怯生生地走进来,她与儿子一样,也哭的眼睛红肿,脸上还有几个很清晰的巴掌印,显然是花正芳留给她的最后遗物。严格意义上讲,这女人相貌不差,年纪也不是太大,如果找相公,怎么也会找个比花正芳好的。只是这年月穷人命运不能自主,遇到什么样的男子,就都是运气。
花正芳为官清廉,又加上久病,宦囊如洗,连这房子也是租的。眼下人一死,房子住不了,沙氏去哪里,后事怎么办,乃至于花继荫的将来,她都没有什么主意。
范进道:“沙娘子,我请你来,是想说两件事。第一,花老的后事我来负责,天大难处,我一力承担。第二,我想问问你怎么想,是想自己走一步,还是……”
“妾身愿给老爷守节。把继荫送到老爷的家乡去,与他的兄长团聚,让他好好读书应举,将来像老爷一样做个好官。妾身要给老爷守一辈子贞节,不做他想。”沙氏一向羞涩,此时却回答得异样干脆,范进愣了愣,随即点头道:
“那好,既然你这么想,我就尊重你的意见。这场丧事我来负责,你什么都不要管,只和继荫招待客人就好。我看了看,花老没留下什么,就连幅象样的画都没有,将来继荫如果想爹了,想看个模样都看不着。范某不才,于丹青上有些手段,请沙娘子赐下纸张笔,我在这为老爷子画份遗容,将来也好让继荫睹画思严。”
这个要求沙氏自没有拒绝道理,时间不长,便把笔墨纸张送来。范进以做画为名把人都打发出去,提起笔却没忙着做画,而是将奏章取出来看了几遍,随即又找了花家一份空白的奏章纸铺开,提笔写道:“臣花正芳久病缠身,身乏神倦……”